拉克劳的霸权逻辑导向其解放的辩证法,因而拉克劳的霸权逻辑是其后马克思主义建构逻辑的起点。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的霸权逻辑在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史中具有其谱系。拉克劳从精神分析理论中借用了虚空能指这个关键的术语,与其霸权逻辑一起,将其后马克思主义建构为虚空能指的政治学。拉克劳的霸权逻辑所导向的政治谋划是激进民主,而霸权逻辑和激进民主构成了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的解放道路。
欧内斯特·拉克劳(1935—2014)以其后马克思主义理论而受到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关注。在拉克劳看来,他的后马克思主义并不是对经典的马克思主义传统的背叛,而是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修正和补充,从而使之具有真正解释马克思主义发展历史的能力。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既具有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继承和批判,又受到当代西方主要思潮如存在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精神分析等影响,其理论复杂艰深,晦涩难懂。尽管国内学术界近年来进行了较多探讨,使诸如后马克思主义、霸权、激进民主等术语耳熟能详,但就拉克劳后马克思主义整体思想的理解而言,仍然处于某种晦涩的困境之中。按照我的看法,要理解拉克劳思想的精髓,就要回到拉克劳思想的起源,理解拉克劳思想的建构逻辑。本文试图通过对拉克劳一些代表性的文本进行解读和分析,从霸权的谱系学、霸权的存在论、霸权的辩证法三个方面来进行深入解读,以期达到对拉克劳后马克思主义理论建构逻辑的清晰阐释。
一、霸权的谱系学:从马克思到葛兰西
在拉克劳看来,霸权逻辑不在别处,恰恰在马克思那里有其起源。在《同一性和霸权:普遍性在政治逻辑构造中的作用》一文中,拉克劳指出,在马克思那里,存在着霸权关系的零度。拉克劳引用了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两段文字,借以说明马克思那里霸权逻辑的起源。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传统哲学对马克思的这两段文字是视若无睹的,但拉克劳却在这两段文字中读出了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霸权逻辑。在此我们将第二段文字全文摘录如下:
部分的纯政治革命的基础是什么呢?就是市民社会的一部分解放自己,取得普遍政治,就是一定的阶级从自己的特殊地位出发,从事社会的普遍解放……要使人民革命同市民社会特殊阶级的解放完全一致,要使一个等级被承认为整个社会的等级,社会的一切缺陷就必定相反地集中于另一个阶级,一定的等级就必定会成为引起普遍不满的等级,成为普遍障碍的体现;一种特殊的社会领域就必定被看作是整个社会的昭彰的罪恶,因此,从这个领域中解放出来就表现为普遍的自我解放。要使一个等级真正成为解放者阶级,另一个等级就必定相反地成为公开的奴役者等级。
在这段文字中,马克思指出,一个特殊的等级、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代表了社会的普遍不满,成为普遍障碍的体现,而这个特殊的社会领域就成为代表了社会的普遍罪恶,而从这个领域中获得解放就成为普遍解放。马克思实际上指出了特殊性向普遍性的转化逻辑,而这一转化逻辑就是霸权逻辑。拉克劳认为,马克思所认同的普遍解放并不需要中介,它是一种无中介的普遍性,也可以说是一种绝对的普遍解放。在这种解放中,预设了一个社会学的目的论,即仅仅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内在的发展,就将会导致两大阶级的对立,而最终将导致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获得解放,这种解放并不是无产阶级作为一个特殊的阶级上升为普遍阶级,而是产生了一种无中介的解放。这是拉克劳所指认的对马克思而言的解放。“解放产生了一个无中介的丰富性,一种本质的恢复,这种本质不需要任何外在于它自身的东西而成为它所是的东西。”“当然,对马克思而言,唯有完全的、无中介的协调(一致)构成真正的解放。其他的可选方案都仅仅是与阶级社会相适应的局部的或虚假的解放。”不难看出,这就是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
拉克劳对此并不感兴趣,或者说,拉克劳对传统马克思主义所持的这种解放观点持批评态度。他所重视的是第二种解放,即上述马克思引文中所指出的解放。而正是在这段文字中存在着霸权逻辑的零度,就是说,这里蕴含着最基本的霸权逻辑运作。在这段文字中的普遍性是与特殊性关联在一起的普遍性,这里的普遍性是与特殊性相互熏染的,而不是绝对的普遍性。拉克劳指出,在这段文字所指出的普遍性中,“激进的特殊性成为任何普遍化结果出现的前提条件。……为建构解放话语,需要两个中介:首先,正在上升的统治阶级的特殊利益转化为整个社会的解放话语,其次是压迫政权的存在,这种压迫政权正是这种转化的条件。因此,在这种情形中的解放,正是表达共同体整体利益的普遍话语的条件,它并不依赖于特殊性的瓦解,而依赖于特殊性之间的悖论性的相互作用”。这是内在于马克思本人论述中的一个逻辑矛盾。一方面,马克思所致力的是一种普遍的解放,即所谓的人类解放,在这种解放中,无产阶级成为普遍的阶级,无产阶级的解放就是全人类的解放。另一方面,在上面文字中的解放不是一种普遍的解放,而是一种依赖于特殊性的解放。拉克劳指出,历史已经证明了人类普遍解放的实现已经成为不可能,因为马克思这一逻辑所依赖的资本主义的内在发展所造成的两大阶级的简单化并未出现,当代社会发展是一个多样性的、普遍中介的社会。因此,拉克劳指出:“那么,假如解放和普遍化被限定在这个模式上,那么我们论证的逻辑的两个结果就随之而来。首先,政治中介非但没有消失,而是将成为社会中解放和普遍化的条件。然而,由于这种中介来自于社会中被限制的社会行动者的行为,它不能如黑格尔的普遍阶级那样被归于纯粹的和孤立的领域。它是部分的和实用的普遍性。但是,其次,统治的可能性本身的形成,依赖于受限制的历史行动者将其自身的‘部分的’解放等同于作为整体的社会解放的能力。由于‘整体性的’维度不能被还原为承担了其代表的特殊性,它的真正的可能性包含着与直接统治机器相对立的意识形态表象领域的自主化。用马克思的话说,观念变成了物质力量。如果统治包含着政治服从,那么后者相应地只能通过使所有统治都不稳定的普遍化过程而实现。在此,我们拥有能在解放政治学中的‘霸权’转向得以可能的全部政治形势和理论形势的全部维度。”拉克劳这一段晦涩的论述指出了霸权关系建构几个条件,首先是政治中介的普遍化。这种中介来自于社会行动者,它的普遍化不是真正的普遍化,而是部分的普遍化。其次,是统治本身只能是部分的代替了整体,主义替代只能是运用意识形态的代表领域的自主化。简言之,所谓政治形势,是指整体只能是被部分所代表;所谓理论形势,是指意识形态表象领域的自主化,统治必须通过意识形态来实现,或者说,通过观念来实现。
在转向霸权逻辑的过程中,葛兰西起了重要的作用。众所周知,葛兰西的重要理论贡献就是其领导权即霸权理论,而其霸权理论则奠基在其对市民社会和上层建筑之间关系的理解上,即市民社会也是上层建筑的领域。在讨论知识分子的作用时,葛兰西明确地把知识分子归属于上层建筑。葛兰西写道:“我们目前可以确定两个上层建筑‘阶层’:一个可以称作‘市民社会’,即通常称作‘私人的’组织的总和;另一个是‘政治社会’或‘国家’。这两个阶层一方面相当于统治集团通过社会行使的‘霸权’职能,另一方面相当于通过国家和‘司法’政府所行使的‘直接统治’或管辖的职能。这些职能都是有组织的、相互关联的。”葛兰西的这一思想并非某种枝节之见,而是在其整个理论建构中具有核心作用。在拉克劳看来,强调上层建筑,将市民社会看作是上层建筑的领域,这样就提升了政治要素的重要性,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发展。正如如鲍比欧的研究所指出的,在葛兰西的《狱中札记》中存在着二分法——经济要素/伦理-政治要素;必然/自由;客体/主体——在其中,第二类术语起着主要的作用。葛兰西在《政党》中明确地赋予政治以优越性。同时葛兰西在上层建筑内部所做的制度/意识形态的二分法又导向从属阶级必须首先在市民社会的层次上赢得胜利的观念。这就合理的引导出了霸权的范畴。
拉克劳指出,在葛兰西的思想中国家和市民社会的边界的模糊性实际上反映了社会现实自身的模糊性。拉克劳写道:“如果被界定为社会的伦理-政治要素的国家并不在地形学之内建构一个实例,那么就不可能仅仅将国家与公共领域等同起来。如果被理解为私人组织场所的市民社会本身即是伦理-政治的效果的场所,它同作为公共实例的国家之间的关系就被模糊了。最终,‘结构’的层次并不仅仅是这样的层次,如果它的组织原则受到来自其他层次的霸权作用的影响。由此我们就拥有一种社会理智性领域,它不是在地形学中而是在逻辑学中有其基础。这就是政党和霸权的逻辑,它们最终是同一的,因为两者都预设了非辩证的链接为前提,这一链接不可能被还原为任何地形学定位的体系。”拉克劳这段话实际上指出了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的边界的模糊性最终说明了我们不可能在地形学的层次上理解这一问题,而应该在逻辑学中理解这一问题。这就是政党或霸权逻辑,而二者乃是同一个逻辑,它们以非辩证的链接为前提。拉克劳最终的结论是,正是葛兰西的探讨深化了马克思在上述中提出的第二种解放模式,即特殊性替代普遍性的政治解放模式,而不是第一种模式,即马克思所赞同的人类解放的模式。“葛兰西的成就正在于深化了第二种解放观点并把它普遍化地应用于现代全部政治学。我们已经看到,这带来的后果是以‘霸权’术语为核心的理论框架得到详细说明。”
就霸权的谱系学而言,从理论上拉克劳主要将其追踪至葛兰西,但拉克劳同时还强调了葛兰西的思想实际上被索列尔和托洛茨基注意到,同时在列宁主义和中国革命的实际中,都可以看到霸权的原型。由此看来,拉克劳所提出的霸权理论,实际上是对经典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上的一种发展,同时也是对现实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总结。在拉克劳的霸权理论建构中,运作着一系列的范畴,这些范畴构成了一个严密的理论体系。而构成霸权理论的最核心的基础的概念,可以说在存在论上奠定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的,则是虚空能指的概念。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霸权的存在论看作是虚空能指的政治学。
二、霸权的存在论:虚空能指的政治学
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包含一系列的术语,如对抗、错位、异质性、等同、差异等,这些术语之间相互联系、相互纽结。那么,对于理解拉克劳的霸权逻辑,最为关键的概念是什么?我认为,是虚空能指的概念。正如拉克劳所指出的,精神分析对后马克思主义的最大的影响就在于能指理论的普遍化。虚空能指的概念构成了理解拉克劳的霸权逻辑的关键概念。在此意义上,拉克劳的霸权逻辑是一种虚空能指的政治学。
众所周知,能指理论是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来自于索绪尔的语言学的能指和所指理论,但是拉康对之进行了激进的重写。最主要的重写就在于,拉康的能指优先于所指,能指可以是无所指的能指。这就是说,能指仅仅是一个符号、一个声音,不必有任何固定的概念内容。拉克劳极为重视这一虚空能指的理论,在对霸权的逻辑进行较为集中的探讨时,拉克劳在霸权逻辑的第三个维度中指出霸权要求一种倾向于虚空能指的产生,它在维系普遍性与特殊性的不可通约的同时,能够使后者成为前者之代表。在《解放》一书中,他对虚空能指在政治学中的重要作用进行了详尽而艰深的理论探讨,其标题就是“虚空能指缘何对政治重要?”在这一重要的文献中,拉克劳指出了虚空能指在政治的霸权逻辑中的重要作用。在此,我们对之进行一个简要的探讨。
拉克劳开篇写道:“严格地说,虚空能指是没有所指的能指。然而,这一定义是一个问题的表达。因为,一个能指并不附着于任何所指,然而仍旧是一个意义系统的有机部分,这如何可能呢?虚空能指将是一系列的声音,并且如果后者被剥夺了任何意指功能,能指这一术语就将成为一种僭越(excess)。声音之流从任何特殊所指中脱离而仍然保持为一个能指的唯一可能性是是否——通过一种虚空能指的可能性所包括的符号颠覆——能够达到内在于意义本身的某物。这一可能性是什么?”在这里,拉克劳对虚空能指进行了简单而清晰的界定,并提出极为重要的问题,就是无所指的能指即虚空能指仍然是意义系统的一个有机部分,这一可能性是什么。这里注意的是,虚空能指本身不代表任何意义,但是却是意义系统的有机部分,并且只有它能够达到内在于意义本身的某物,才能是一个能指。这一可能性是什么呢?我们看拉克劳的回答。首先,拉克劳否定了两种伪答案,一个是模糊的能指,即意义不确定的能指,但是这种不确定在具体语境中仍然会被确定。另一个是所谓漂浮的能指,即不能完全固定其意义,或者是决定不足,或者是过度决定,都可以使能指成为漂浮的,但是漂浮的能指仍然不是虚空能指。那么,虚空能指何时能够出现?虚空能指必须是内在于意义系统本身的,而不是外在的。拉克劳写道:“因此,只有当存在着意义本身的结构不可能性,只有当这种不可能性将自身标志为符号结构的干扰(颠覆、扭曲等等),虚空能指才能够出现。这就是说,意义的界限只能将自身宣称为在自身界限内部东西实现的不可能性——如果这些界限可以以直接方式被意指,那么它们就是内在于意义本身的,并因此不再是界限。”拉克劳的这些论述极为晦涩难懂,但却十分深刻地指出了虚空能指出现的前提,也为我们指示了虚空能指的意义。虚空能指实际上是意指着符号结构的内在的颠覆、歪曲、不可能性,意指着意义系统内部的界限。虚空能指就是这一界限的名称。这一界限不可能以肯定的方式被在意义系统中表达出来,如果能够表达出来,它就不是界限。这些如何理解这些悖论性的、似乎有悖常理的表达呢?也许我们可以用社会这个能指来理解,社会意指着一种和谐的、大同的、透明性的共同体,但是这一共同体是根本不可能的,它被一个内在的不可能性所击穿,那么社会就是一个虚空能指,它恰恰就是社会共同体不可能性的表达。
拉克劳指出:“但是,如果我们所讨论的是意指系统的界限,很显然这些界限本身不能被意指,而必须将本身显示为意义过程的干扰或崩溃。由此我们被遗留在一个悖论式情境中,它建构了意指系统的可能性条件——它的界限——它也是建构其不可能性条件的东西——意指过程的持续扩展的阻碍。”这就是说,界限既是使意义系统的干扰和崩溃的东西,也是使意义系统构成意义系统的可能性条件,这就是界限的悖论性质。由此,界限必须以一个排除为前提,而不是中立的,因为中立的界限将会使其两面的东西成为延续的,因而界限将不再存在。正是这种排除为前提的界限使我们拥有了一个虚空能指的可能性,使我们进入虚空能指。
拉克劳从三个方面论述了虚空能指的可能性。第一,系统中的每一个要素都是既是差异,又是同一的。差异是指每一要素与其他要素都是不同的;同一,是指每一要素与排除的对立面相比而言,它们是同一的、等同的。这样,每一个同一体(系统)就是内在分裂的:“一方面,每一差异都将自身作为差异表达出来;另一方面,它们中的每一个都由于如此进入与系统中其他差异的等同关系而自我删除。”同时由于系统必须依赖于一个排除为前提才能存在系统的同一体,这种排除就构成了系统的基础。这里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即既然系统的基础是排除,那么系统的同一体就不是以一个实证东西为基础的,由此系统的同一体不可能是一个拥有实证所指的能指来表达的。“这一观点是本质重要的,因为从这里可以得出结论,系统不可能拥有实证的基础,并且因此,系统不能按照任何实证所指来意指自身。”最后,这样一个系统只能利用虚空能指来表达。“但一个被激进排除所建构的系统扰乱了差异逻辑的运行:被排除在系统之外的东西——远不是某种实证的东西——是实证性(纯存在)的——单纯规则。这已经宣布了一个虚空能指的可能性——这是一个所有差异都被纯粹抹除的能指。”第二,由于被排除物是系统的基础,因此这一被排除的维度不可取消。拉克劳写道:“只有当彼岸(the beyond)变成纯粹威胁的、纯粹否定性的、单纯的排除物的能指时,界限与系统才能存在(这是一个客观秩序)。但是,为了成为被排除物的能指(或者简单说,排除的能指),不同的被排除的范畴就必须通过等同链条的构成抹除其差异,而系统为了意指自身就是通过等同链条魔化了自己。我们在此又一次看到了虚空能指宣称自己的可能性,通过这一逻辑,差异性蜕变为等同链条。”这里的意思是说,这一被排除的维度,即这个纯粹威胁性的、纯粹否定性的、单纯的排除物的彼岸,只能通过一个虚空能指才能得以表达。这里我们看到,不仅系统自身意指自己必须是通过一个虚空能指,而且系统的对立面即系统的排除也是通过虚空能指来表达的。第三,为什么系统或系统的对立面都需要一种虚空能指才能表达自身呢?拉克劳在这里求助于拉康的实在界的概念。拉克劳说:“为什么这种纯粹存在或系统的系统性或者——它的颠倒——被排除物的纯粹否定性,为了意指自身需要一种虚空能指的产生?答案是我们试图意指意义的界限——拉康意义上的实在界,如果你愿意的话——并且,除非通过一种意义过程的颠覆,不存在如此做的直接道路。通过精神分析,我们知道并非直接表征的东西——无意识——如何能够找到作为表征方式的意义过程的颠覆。”拉康的实在界恰恰就是这样一种意义的界限,就是说,实在界是在符号化过程失败的时候才显现出来,它并不是一个实证的东西,它的存在是回溯出来的,但它又构成了符号化的前提。在符号内部表达实在界也是不可能的,它是意义的界限,只能通过虚空能指才能得以意指。
拉克劳还补充了两点说明。“第一,通过虚空能指来代表的系统的系统性或存在不是一个还未现实地实现的存在,而是一个建构性地不能达到的存在,因为无论何种系统性效果将会存在,都将是等同与差异之间的不稳定的妥协的结果,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这就是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建构性短缺,一个不可能的对象,它通过其恰当表征的不可能性来表现自己,如在康德那里那样。”简言之,系统的不可能性不是尚未实现,而是根本不可能的,是建构性的不可能。任何系统都是一个临时性的替代品,是一个虚假的同一体。第二,拉克劳给出了初始问题的答案,即虚空能指如何没有所指而仍然属于一个系统的有机部分。他写道:“在此我们可以给予我们的初始问题以完整的答案:在意义领域内可以存在虚空能指,是因为任何意义系统都是围绕着一个虚空位置结构的,这个虚空位置来自于生产对象的不可能性,然而这一对象又是系统的系统性所要求的。因此,在此我们所涉及的不是一个像在逻辑矛盾中那样无定位的不可能性,而是一个实证的不可能性,一个真实的、虚空能指的x所指向的不可能性。”这里和拉克劳曾经多次指出的系统或体系是一个不可能的而又是必要的对象相吻合,正因为这一对象既是不可能的又是必需的,所以它只能通过一个虚空能指来表达。虚空能指实际上是对系统所围绕着建构的虚空位置、系统的核心的不可能性的一种表达。
那么,虚空能指如何与霸权相联系呢?拉克劳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说明。在此我们不做详细的探究,仅通过下面一段论述加以理解。拉克劳写道:“让我们思考一下社会母体(matrix)的激进混乱(无序,disorder)的极端情景。在这种情况下——它与霍布斯的自然状态并不遥远——人们需要一种秩序,并且其实际内容变成了第二性的考虑。‘秩序’本身没有内容,因为它只有在它所现实实现的不同形式中存在,但是在一个激进混乱情景中,‘秩序’是作为缺席的东西在场的;它变成了作为那一缺席能指的虚空能指。在这一意义上,不同的政治力量可以在他们把他们的特殊目标呈现为承担了这一短缺的填充的努力中竞争。霸权化某事物恰恰就是承担这一填充的功能。(我们所说的是秩序,但是显然‘同一体’、‘解放’、‘革命’等等术语是同样的事物秩序。)在特定的政治语境中,任何变成了这一短缺的能指的术语,都起着相同的作用。因为社会建构性的不可能性只有通过虚空能指的生产才能表征自身,政治才是可能的。”当一个特殊的阶级或群体将自己的目标和斗争扩大为更广大的目标时,就成为霸权的。而实际上这个特殊阶级的霸权化斗争就是为了填充虚空能指所指向的短缺的斗争。而这恰恰就是政治本身所意指的东西。由此拉克劳论断,没有虚空能指就没有政治,政治在社会建构中起着本体论的作用,而所有的政治又只不过是霸权斗争,虚空能指又构成霸权斗争所争夺的对象,因此,我们可以论断,虚空能指在拉克劳的霸权逻辑中也具有存在论(本体论)的地位,拉克劳的政治理论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就是虚空能指的政治学。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固定的阶级或群体能够永远占据虚空能指的地位,因为任何霸权都被一个建构性的两可性所贯穿,这就是说,霸权运作永远不会停息下去。而正是从这里,拉克劳提出了激进民主的思想。拉克劳的霸权逻辑所指向的激进民主,是其所构建的解放道路,因此,拉克劳认为霸权逻辑所指向的激进民主实际上是一种解放的辩证法。
三、霸权的辩证法:霸权、民主与解放
拉克劳激进地反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因为拉克劳理解的黑格尔乃是一个泛逻辑主义的黑格尔。在拉克劳看来,在黑格尔那里,无论黑格尔如何强调了否定性和偶然性,但黑格尔的思辨辩证法始终是同一性的辩证法,是必然性的辩证法,即是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否定服从于肯定,偶然服从于必然,差异服从于同一。但是,拉克劳并没有简单地否定辩证法这个术语,其霸权逻辑我们完全可以称之为霸权的辩证法,而拉克劳自己也把霸权逻辑称之为解放的辩证法。在论述解放的辩证法时,拉克劳非常严谨地说明了霸权逻辑的以下四个维度。第一,权力的不平衡性是建构性的;第二,只有当普遍性/特殊性的二分法被取代,才存在着霸权;只有普遍性被实体化在——且颠覆——特殊性中,它才能存在;但是,反过来,如果没有同时变为普遍化效果的场所,任何特殊性都不能变成政治的;第三,霸权要求一种倾向于虚空能指的产生,它在维系普遍性与特殊性的不可通约的同时,能够使后者成为前者之代表;第四,霸权扩张的领域是作为社会秩序建构条件的代表关系的普遍化的领域。这说明,拉克劳的霸权逻辑和解放的辩证法是分不开的,二者说的是同一件事,或者也可以说,拉克劳的霸权逻辑是他自己提出的人类解放的具体途径,是为反对当下全球化的资本主义开出的一剂药方。
拉克劳的解放理论是一种局部的、部分的、渐进式的解放,而不是人类总体性的解放,其途径就是激进民主。更为具体地说,拉克劳的霸权的辩证法如何在政治生活中具体化呢?实际上,霸权逻辑所导向的政治策略就是激进民主,激进民主就是拉克劳霸权逻辑在政治领域的具体表现,是其解放的辩证法所提出的政治谋划。拉克劳的激进民主是他在其早期与墨菲合著的成名作《霸权与社会主义策略》中所提出的概念,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和讨论,但是其真正的含义仍然需要进一步辨析。问题的关键在于,民主前面的这个修饰词激进是什么意思,换言之,激进民主是一种什么样的民主?在《霸权和社会主义的策略》的结尾,拉克劳和墨菲提出“左派的任务不是放弃自由民主的意识形态,相反,是在激进的和多元的民主方向上深化和扩大民主”。拉克劳实际上把左派的任务作为建构自己的理论的一个最终的目标。在与齐泽克和巴特勒进行左派内部对话时,拉克劳也把激进民主作为其最终的政治谋划的目标提出来。他认为,左派的任务就是建构新的社会想象;没有新的社会想象,就没有左派的复兴。拉克劳将激进民主想象的任务提高到普遍性的高度上来理解。他写道:“假如左派不能创建一套扩展的普遍性话语——从过去几十年中特殊性的增殖中创建,而非与之相反——那左派就没有未来。普遍性的维度已经在组织特殊要求的话语和问题导向-政治中运作了,但还是含蓄的未发展的普遍性,它不能为自身提出能够拨动多数部门中人们的想象力的一套符号。我们面临的任务是扩展这些普遍性的种子,以便能够拥有一个完整的社会想象,使其能够与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成为世界政治学的霸权性视域的新自由主义的舆论竞争。这当然是一个困难的任务,但是它也是一个至少能够适当描述的任务。这样做就已经赢得了第一场重要的战斗。”回到前面的问题,到底什么是激进民主?关键在于在什么意义上理解激进这个修饰语。激进当然不是指民主中的一个部分或者民主中的一个领域,而是民主的程度,即激进的、彻底的、全面的、根本的之意。一方面,激进民主并不与自由主义的民主相对立,即是说,拉克劳的自由民主并不是针对资本主义的自由民主的意识形态的,他认为自由民主是其激进民主的一个方面一个表现,是被涵括在其激进民主的谋划之内的。另一方面,激进民主超越了自由民主,它将自由民主作为霸权斗争的一个方面,而将其激进化和彻底化、全面化,应用到社会的各个领域、各个方面。概而言之,拉克劳所谓激进和多元民主是在对传统的本质主义之瓦解基础上提出的建构社会的前提。民主在某种意义上不是一个政治范围的概念,而是一个本体论的概念,它是对本质主义的颠覆。所谓激进,是民主的彻底性,即民主不可能有一个稳定的、停滞不前的点,而必须是不断推进的永无止境的。所谓多元,是民主的领域之广泛,它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形式,出现在多种多样的领域。激进、多元民主由此就颠覆了本质主义的社会历史观,勾画出一幅霸权斗争的社会想象图景。
作为一个自觉的后马克思主义者,拉克劳认为自己继承和超越了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概念,目的在于在当代世界复兴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正如前文所提到的,拉克劳理论建构中的一个关键词是解放,解放与拉克劳的霸权理论和激进民主具有深刻的关联。但是,拉克劳的解放概念和我们所通常理解的经典的解放概念不同。在其著作《解放》中,英文的标题是“Emancipation(s)”,意思是不仅是单数的解放,也是复数的解放。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看,一般不会强调解放的单复数问题,但实际上我们也是强调解放有多种,但也包括最终的人类解放。拉克劳在这里强调的实际上是复数的解放。正如我们在前文中已经指出的,作为单数的人类解放,即作为人类最终解放的解放在拉克劳看来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此,在拉克劳的《解放》一书中的首篇就是《超越解放》,即超越传统意义上的经典马克思主义的人类解放的命题。拉克劳指出,传统意义上的解放存在着六个维度,而这六个维度彼此之间并不一致,甚至是互相矛盾的,是悖论性的。拉克劳所说的解放的六个维度是:第一个维度是二分的维度,即在解放环节和它之前的社会秩序之间存在着一个绝对的断裂。第二个维度是整体论的维度,即解放会影响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而这些领域中的各个部分必须相互关联和相互重叠。第三个维度是透明维度,即是说,解放在一切领域都消除了异化,而无需代表或政权了。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国家的消亡。第四个维度是被解放的事物先于(前-存在于)解放的行动。没有压迫就无所谓解放。第五个维度是基础的维度,而这个基础是内在于任何激进解放的谋划的。解放必须是在社会基础意义上的解放,否则就是不彻底的。第六个维度是理性主义的维度。在这个意义上,完全解放只是这样的环节,在这里实在界不再是我们所面对的不透明的实证性,并且后者与理性的间距最终取消了。也就是说,解放是理性主义的彻底实现。我们不难看出,拉克劳对解放的这六个维度的说明实际上隐含着对解放本身就是本质主义的、整体主义的、理性主义的、基础主义的认识,这与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是矛盾的。拉克劳论证说,这六个维度并不能建构成一个整体,而是存在着内在的分裂和相互矛盾。拉克劳提出我们要超越解放,而提出另一种解放(liberation)话语。在结尾处,拉克劳指出,当代的社会斗争应该摒弃传统的解放话语,而把传统解放话语中所压抑和遮蔽的矛盾凸显出来。“今天我们正在接受我们自身的有限性和它所开启的政治可能性。这是我们后现代的时代必须开始潜在的解放(liberationary)话语的点。我们也许可以说今天我们正处于解放(emancipation)的终结和自由的开始。”由此可以看出,拉克劳实际上就否定了当代社会中作为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解放理论的那种宏大叙事,而将解放转化为具体的部分的解放。拉克劳最后的一句话引起了争议,后来拉克劳在一次访谈中对“自由”的含义进行了界说。在拉克劳看来,自由并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自由是两可性的。就是说,在自由的核心处就被一个两可性所击穿,“自由既是解放的,又是束缚的,既是令人愉快的,又是创伤性的,既使人积极主动,又使人消极毁坏”。由于自由的这种内在的两可性,现代人的自由实际上是有限的自由,绝对的自由将等同于社会的毁灭。因此,现代社会的民主只能是一种有限的民主,现代的解放也只能是一种有限的解放。这也许就是拉克劳所强调的解放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不是如传统认为的那样最终肯定的辩证法,而是否定意义上辩证法。所以,拉克劳实际上强调的是作为过程的解放,而不是最终目标的解放。而这种解放只能通过其霸权逻辑来实现。正如我们前面提到的,拉克劳将解放的辩证法概括为四个维度,而这四个维度的最后一个强调——民主、解放只能通过代表来实现。拉克劳说:“代表关系因此成为一种普遍化的工具,并且当普遍化是解放的前提时,它也能够成为解放的道路。在全球世界相互联系的情况下,只能通过代表关系,普遍性才能实现。”这说明,拉克劳的民主是代议制民主,拉克劳虽然声称超越资本主义的自由民主,但最终却陷入了资本主义制度的规范之内。
拉克劳从马克思主义传统中,通过对葛兰西、托洛茨基、索列尔的理论追溯和对马克思主义在世界范围内运动的总结所提出的霸权逻辑和解放的辩证法,站在左翼的立场上回答了当代世界左翼的选择这一重大问题,对于我们理解世界范围的社会运动具有重要的启示,同时也在一定意义上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建设具有重要启示。从理论立场上,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坚持了对马克思主义立场的借鉴和总结,并坚持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态度,但其理论终点却并不能触动资本主义的整个制度。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虽然从总体上是激进左翼,但其激进在我们看起来却并不激进,而是趋向于温和,如此看来,如果左翼内部也可以进行左中右的划分的话,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属于左翼中的右翼。从马克思主义者的立场来看,拉克劳的后马克思主义虽然在一定意义上继承了马克思和列宁的思想并有所发展,但其根本的立场却仍然囿于资本主义的框架之内,其对资本主义社会采取同情的态度,回避真正的社会革命,因而终究偏离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因此需要我们予以甄别和批判。